佳作在线‖92年,5月17日-雪峰文艺
【2017年第100期●总第118期】
92年,5月17日
文/邓建楚
我迷迷糊糊地被妻子推了醒来,这一次她做得非常的温柔但也很谨慎:将手掌轻轻地放在我腰上轻轻地推了推。以前我在睡觉她要唤醒我时总是掀开被子重重地打我的屁股或者就恶作剧地用玉指捏我的鼻子。
“昨晚你睡得可真香呀,又是打酣又是磨牙的。”妻子说。昨晚她肯定没睡好,满脸的倦色。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盒未启封的三五烟和一盒新火柴,是妻子给我买的。我吸着烟。我有躺在床上吸烟的坏习惯,妻子对我这一恶习深恶痛绝,她不准我躺在床上抽烟。
这回她只冷漠地望我一眼,便偏过头去,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外。晨风把窗帘吹得一飘一飘的。
我努力想说出几句什么话来,小野猫主唱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妻子也不像有话要说的意思。我试探着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子竟颤抖了一下,她还是不说话。我感觉到妻子比以前要瘦了些。
今天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从明天起我和她的生活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没有把握,她心里恐怕也没有什么把握。我们今天要上法院去办理离婚手续,其它的手续早几天都办了,今天去领那份离婚协议书。
一纸协议书到手,我就和妻子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一个不太温馨但很完整的家就这么悄然解体,如同一只七彩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破灭了。我总觉得有点不甘心邪帝囚妃,但离婚总不能像结婚要搞得那么轰轰烈烈吧。
半年前妻子就向我提出要离婚这档子事,并且从一开始态度就很坚决,然后就细致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件事。其理由是我这个人太吊儿郎当且家庭观念不强又经常不回家。
今天她终于如愿以偿,这半年来的心血她没白花。但我倒没看出来她今天显得特别高兴,相反她倒显得忧郁不乐、无精打采。
“女人真是个怪物,你这一辈子也别想摸透她。”我的一位离了婚后来又复了婚的朋友对我这么说过。
尽管我有了充足的心理和思想准备,但这一天一旦真的来了,我心里还是非常的紧张非常的惶恐,甚至还有点害怕。我这人有个毛壹佰块兼职病,一紧张胸口就会发痛,跟着就是胃痛再跟着就是牙痛。
果然,我的胸口和胃及牙都痛起来。我努力做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我不想在即将成为我前妻的女人面前露出一副痛苦万分的狼狈相。
我又点燃一支烟。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如同冬日的夜雾一般飘缈。从昨晚上起我就觉得卧室里少了一样什么东西,我用目光在卧室里仔细地搜寻了好几遍,发现并没有少什么,卧柜、大衣柜、电视机、组合音响都在。的确,一件东西也没少。我闭上眼睛,这时我突然发现是我和她的那张大幅结婚照不见了。妻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把它取了下来。我觉得妻子做得很对,那玩艺对我和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会怎样处置它呢?撕毁,烧掉,或者是保存下来?要我做的话,我会把它保留下来的。不管怎么说,这段为期六年的夫妻生活毕竟是我这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段落。据一些婚姻专家们分析,就一般的年轻夫妻而言,婚后的五至六年内是这个家庭婚姻中最危险的时期,因为这段时期一般的夫妇因为孩子和工作等因素,往往忽视了双方感情的谐调,或多或少地会使对方产生一些厌倦情绪,如果能渡过这个危险期,那么这个家庭就相对稳定了。我们不幸被那些专家们言中。
“我们什么时候去?”妻子问。她指的是上法院。
我看一下表,八点整。按理说法院的人已经上班了。我可不想有什么大便宜拣似地赶早往法院里跑。我有个女同学在民事庭上班,她生性喜欢幸灾乐祸,见我们两口子一大早就来办离婚手续,她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她至今还是个老姑娘。
“我们九点钟去吧。”我说。
现在我们这个家的存在时间只能用分秒来计算了,我心里涌出了一丝苦涩。
妻子点点头。看样子她也想把我们这个家庭的存在延长一点点。那么让我们平静地渡过这最后的一个小时吧。
我和妻子像一对恩爱夫妻一样并肩半躺在床。我发现妻子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我不禁动了恻隐之情,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她为了这个家可以说是含辛茹苦,呕心沥血,而我,用她的话来说是一个偶尔写点小说外百事不管的花花公子。
这次婚姻的破裂的确是我的过错太多太多。
儿子已被她送到外婆家去了,这些年来我们家里极难得有这般清静,也许叫冷落更恰当些。
妻子颈上挂着一根金项链,那是我用一个中篇小说的稿费买的,做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妻子从不化妆,也不喜欢金银首饰,这根项链她从来就没戴过。今天她却戴上了。她见我注意了她的项链,就把它取下来,对我说:“还给你吧。”
“不,是我送给你的,还是你留下吧。”我诚恳地说。
妻子不再争执,把项链重新戴上。
“喂,”妻子用身体碰碰我,“我走了后你别再搓麻将了,也别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写你的小说,你除了在这事上头有点小聪明有点小出息外就别无长处了,又散漫又吊儿郎当的,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这德性得改一改。”
我嗯嗯地应着,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对她的唠叨一点也不感到讨厌。以前,每当我回家晚了时,她总是像审犯人似的审问我:和哪些人在一起在什么地方在干些什么,等等,直把我弄得头昏脑胀筋疲力尽方才罢休。倒是这几个月来她对我撒手不管了,对我的事也不闻不问就这样爱了,偶然有朋友上我家来找我,她总是恶声恶气地说:“他不在!”吓得我的朋友们再也不敢登门了。
昨天她早早地下了班,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很客气地对我说:“请你过来一下。”我跟着她走进卧室,她把一本挂历抛给我,挂历的日子上圈有不少的红圈圈和蓝圈圈。她告诉我,圈了红圈的是我整夜不回家的记号,蓝圈是晚上十点钟以后才归屋的记号。我很惭愧也很内疚,红圈有三十九处,蓝圈就不计其数了。有人早就断言,我和我妻子总有一天会分手的,因为她太认真而我则太吊儿郎当了。
我把挂历收起来,妻子打开电视机,我们默默无语地看着一部电视剧,那部电视剧冗长而乏味。当电视节目全部结束后,我回到客厅里,磨磨蹭蹭地打开沙发床准备睡觉。妻子睡床我睡沙发,半年以来天天如此。这时妻子走过来对我说:“今天你也睡床上吧。”我跟着妻子回到了卧室。天地良心,除了睡觉,我们什么也没干。
九点到了,妻子并不催我,只是瞟我一眼。我的胸口胃牙仍在痛。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我很想摔破一个花瓶或茶杯什么的。离婚已成定局,我不想赖在床上被妻子看成是一个到了真场合就软蛋的无能之辈。
“走吧!”我毅然地下了床柠静夏恋。
妻子随随便便地穿了条牛仔裤和一件小领运动衫,而我却着意打扮了一番:蒙特娇T恤、大哥大老板裤、银利袜,再套上一双耐克鞋。
妻子站在门口,对她这个即将失去的家足足看了三分钟。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法院民事庭里热闹非凡宝泰金号,至少有十几对男女聚集在这里。他们都和我俩一样来办理离婚手续的,但他们个个都像来举行婚礼似的喜笑颜开,谈笑风生。在这种气氛下我哭丧着脸总不好吧,于是我也笑,但笑得很勉强。我相信大家都笑得很勉强,大家心里其实都不痛快。
马上就有人给我递烟过来斯卡波罗集市,递烟的居然是一位女士,长得娇小玲珑,她把一支细长的摩尔烟递到我手里:“有火吗?”
我给她点上火。她美美地吸了一大口。
“其实你妻子很漂亮的,你干嘛要离婚?”她说。
“情感不和。”我故作轻松地说,也吸了一大口烟,烟味凉凉的。
“大概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她笑着说。
“没有,我是个老实人。”我顶认真地说。
她指着离我们不远的一个矮个子男人说:“喏,那就是我的前夫。”
那男人穿一件花里胡哨的南韩衫,腰上挂了个BP机,正手之舞之地和一个女人说话。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开“的士”的,我们这座城市的“的士”司机全是这副作派。
“那你呢,你们干嘛要离婚?”我饶有兴趣地问。
“也是感情不和,”她说,“他在外面嫖女人云雨春宵,还染上了性病。”
我真佩服她的坦率。
“你说感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突然问。
“不知道。”
“感情这东西没有人能说清楚,”她像个女哲人似地说:“我们女人要的就是感情,而你们男人对感情总是无所谓,所以我们女人常常上你们男人的当。”
你懂个屁!我在心里骂道。
“但愿你以后不要再上当了。”我说。
“那也不一定。”她说,“你贵姓?”
“姓邓。你呢?”
“陈。”她说,“喂,今晚我请你去卡拉OK吧,离婚是一件大事,该好好庆贺一下,我请你喝香槟酒。”
“到时候再说吧。”我说。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位陌生女人的邀请。
“你怎么是这种男人!怪不得你老婆要和你离婚。我们说定了,今晚上九点钟在‘宝利金’见,不见不散吴若瑄。”陈女士说,一转身,小巧的身子消失在人群里。
妻子气呼呼地走过来,厉声对我说:“你怎么和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了,大庭广众之中她还人模狗样地抽烟,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呐!”
旁边有好几个用惊愕的目光望着我们,我无地自容。
“我爱和什么样的女人混在一起这与你毫不相干,”我也火了,“你要知道,顶多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不是夫妻了,所以我能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不能和哪个女人在一起这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那你今晚上就可以去找婊子。”妻子冷冷地说。
这时一个模样挺斯文的男子来劝我们:“算了算了,好歹夫妻一场,到这个时候了还吵什么架,不为你们自己想,也得为你们的孩子想想吧。”
提到孩子,这正刺到了我和妻子的痛处。这些日子来我们一直在避免谈论我们的孩子。夫妻离异给孩子心灵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消除的。
妻子已是泪眼汪汪。我便不再说什么了,找了把椅子让妻子坐下来。那位陈女士又出现了,朝我们鬼头鬼脑地笑。妻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恨得咬牙切齿。
“别理她。”我轻轻地对妻子说。妻子抬头望我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了一些温柔。
轮到我们了,我发现离婚手续比任何手续都简单,一位年轻的法官把两份调解书拿在手里,问我们:“财产都分好了?”
“分好了。”我和妻子异口同声地说,我还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是按照你们的意思分的。”
法官有点不高兴了,把调解书分别递到我和妻子的手里,“你们可以走了。”
“这就算办完了?”我说,大失所望。我满以为还会开导或劝说我们几句的。
从现在起我该叫我的妻子为前妻了。
“办完了。”法官毫无表情地说。接着他就像是在医院门诊部叫号一样地嚷道:下一对,某某和某某某。
我和妻子——不,该叫前妻了,悻悻地走出法院的大门。
今天的天气可真好,一轮橙红的太阳还遥遥地挂在东边。我看表,九点半。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常唱的一支语录歌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正是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那时我青春年少,的确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转眼间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眼下一下子又什么都没有了,孑然一身,却已不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了。
我伤感起来,悲哀起来……
前妻和我并肩走着,挨得很拢,一点也不像刚办完离婚手续的分手夫妻。
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我们慢慢地走着,走了不远,迎面碰上了一个熟人,她笑着对我们说:“哟,你们两口子这么亲亲热热地干什么去呀?”
妻子的脸蓦地红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望着我。我也尴尬地望着她黄煌经方沙龙。
我俩同时意识到:是分手的时候了。
我总觉得前妻还有些话要对我说,其实我也有些话要对她说。几天前我就想好了,离婚的那天我要请她到餐厅去吃一顿饭,最好是再要上一瓶红葡萄酒。我们这座城市太小,所以没有离婚餐厅,但干净素雅的餐馆倒比比皆是。我们应该找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坐下来,边喝酒边叙叙旧,开诚布公地交换一下彼此间的看法,甚至还可以轻松地谈一些奇闻趣事。毕竟夫妻一场,虽已不是夫妻但以后还可以以朋友相处嘛。
但是我不敢向她发出这个邀请名门秀色,我怕她拒绝,那样我会无地自容的。我发现我这时的这种心态和我初恋时邀女朋友上家时的心态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洲洲(我们儿子的小名)你尽管放心,我会尽力把他照看好的。”妻子说。
我点点头。这我完全可以放心,她的确是一个相当称职的母亲,而我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决心以后要改一改。
“你可以随时来看望他,”前妻继续说,“如果你方便的话也可以把他接过去住几天,因为你还是他的父亲。”
我觉得前妻对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大度,非常通情达理,令我十分感动。以前我总是把她看成是一个十分小心眼的女人。
“我走了……”前妻轻轻地说。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间,我发现她的头发里夹有几根耀眼的白发。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流泪了,泪流满面。我以前的那种所谓洒脱,那股落拓不羁的劲儿一齐烟消云散……
我真想把她叫住,向她说一声你多保重,祝你幸福,可我又认为这么做未免显得太做作太虚伪了。我只能在心底里向她道一声珍重,祝她以后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待我拭去泪水,前妻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人流依然如梭,街道依然拥挤不堪。世界却变得寂寞空旷了。我的心里油然产生出一种失落感和沉重感。
我汇入无尽的人流,在拥挤不堪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街道狭窄而漫长,不知走了多久,赵雷画我在一家小小的音响店停下来,因为我听见里面正在播放《驿动的心》这支歌。我突然发现这支歌的歌词写得非常好。歌曲放完了,我走进去,要求店老板把这歌儿重放一次。大概是我的脸色不太好的缘故,店老板看了我好一会,问我:“你刚离了婚是不是。”
我惊诧地望着他,他笑笑,“我刚离婚的那天也突然喜欢上了这支歌,一口气听了十遍。”
店老板是个很和气的中年人,他把磁带倒过来,按下放音键:
我曾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又孤独多少年
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到现在我才发觉
……
听完了歌,我便向店老板告辞。店老板握着我的手:“有机会我们好好喝杯酒,聊一聊。”
看来这位店老板也是一个很寂寞的人。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找了个饭店随便吃了几口饭。我不想回家。我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一个睡觉和歇憩的地方而已。我打算去看一场电影,最好是武打片或枪战片。然而所有的电影院都像要和我作对似的,放映的都是些生活片和爱情片。
整整的一个下午时间我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才好,回去睡觉肯定是睡不着的,心乱如麻。与其在床上受煎熬还不如在街上溜达。无聊极了,我真希望这时街上能出一次车祸什么的,那样我会围观一个下午的。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晚上去“宝利金”。
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盖世魔君,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抬头一看,是我的三位朋友:铁匠、门哈和把式。我和他们是同一天进厂的,在厂里时关系就很不错,后来我调离了那个工厂。我心里窃喜,老朋友见面理所当然要聊一阵天的,今下午的时间好打发了。
“博士!博士!”他们边叫着边朝我跑过来。在厂里因为我常常看书写小说所以就得了这么个雅号。
看他们三人那种神采奕奕的样子准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说不定他们当中有谁中了福利彩券的万元大奖。
他们嘻嘻哈哈地围着我,又是拍我的肩又是摸我的头崔东俊,说我这几年倒变得年轻了又问我是否发了财又说好久也没去厂里找他们玩了是不是当了干部就架子大了或者是老婆管得太严。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活像一群饶舌的娘们。我说前几年还过得去这一年多就不走运了因为太不把生活当回事所以被老婆休了就是在今天办的手续。
他们像看外星人似地看着我。
“你真的离了婚?”铁匠满腹狐疑地问我。他长得牛高马大,在厂里干锻工,以揍老婆而闻名全厂。
我点点头,说:“所以你们今天无论如何也得陪我玩一下午。”
他们三人互相望一眼,同声放声大笑起来。我被笑得莫名其妙。笑够了他们才告诉我:他们也都离了婚,也是刚刚办的手续,正在找地方喝酒以示庆贺哩。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这个世界疯了是不是,怎么都朝离婚这条道上挤!
他们纷纷拿出他们的判决书给我看。我也把我的拿出来给他们看。我的是在西区办的,他们是在东区办的。
我们四人都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引得不少行人不住地朝我们张望。
门哈提议得找一个好一点的餐厅为我们“重新获得自由”而去干一杯。
把式拍着胸脯说归他请客,管哥们吃喝个够,反正连家都没有了,留着钱有什么用?
我们选中了“老地方”餐厅,餐厅里富丽堂皇,光线柔和,很有点情调。
“四瓶邵阳高度大曲一箱啤酒!”铁匠一进门就嚷起来。
一位服务小姐连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们一共几位?”
“就我们四人饶威。”铁匠高声说。
一对中年男女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餐桌边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一幅情意绵绵的样子。他俩不是在做黑道上的生意就准是背着妻子和丈夫在这里偷情。
把式领着我们围着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吓得那对狗男女起身就走。
桌上一片狼藉,他们都喝醉了,我没有醉,我不想醉。我看看表,已是六点钟了。我得想办法把这几个醉鬼弄回家。别看他们刚才还笑嘻嘻的,我知道,其实他们心里也很痛苦。有时做男人也是很可悲的,他们不能像女人那样一遇上痛苦的事就可以不分场合地痛哭一场,而男人则不能,尽管有时他们也很想哭,但他们只能独自偷偷地流泪。
我付了账,又到外面叫了一辆“的士”。门哈还有几分清醒,不过他的脸色惨白,双眼血红。
“把他们送到我家去吧。”门哈有气无力地说,和中午那趾高气扬的神态判若两人,“以前我是从不喝酒的。”门哈又说粉葛汤。
我极同情地望了门哈一眼。门哈平时不吸烟也不喝酒,脾气也出奇地好,他老婆跟他离婚是因为他穷不会挣钱。
门哈家里真是惨不忍睹,所有的东西都被他那个贪财的老婆卷走了,就留下一张摇摇晃晃的旧床和一把破烂不堪的双人沙发。
铁匠和把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两人鼾声如雷。门哈强打起精神口齿不清地陪我说话。不久他也爬到床上睡着了。我也想睡一会,可是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沙发里的弹簧也很捣蛋,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我索性坐起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已经是八点一刻了,我想起了陈女士的约会,鬼使神差,我居然很迫切地想去赴一个陌生女人之约。刚和一个女人分手又和另一个女人坐在卡拉OK厅里喝咖啡不知是什么滋味,大概是件颇为惬意的事。口袋里还有百来块钱,花光它算了,正如把式所说的,连家都没有了,留着钱又有什么用?
我要请陈女士喝酒,整瓶整瓶地喝。
卡拉OK厅里冷冷清清,眼下那些有钱人正热衷于炒股票炒地皮,很少光顾这类娱乐性的场合了。台上,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正在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她唱得很投入。
陈女士已经来了,坐在一个极显目的地方,她面前果然摆了一瓶香槟酒。她见我来了就连连向我招手。我在她身边坐下来。灯光下的陈女士看上去要比在法院时妩媚些,她的眉毛描得恰到好处,显得很多情。
她边给我倒酒边对我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准时,大概是个专门背着老婆常和女人幽会的高手吧。”
“是你在勾引我。”我笑着说,“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
“事实上你已经来了。”
我无言以对,皱着眉头看着杯里的酒说:“今天我们不喝这个,喝葡萄酒,一人先来一瓶怎么样?”
“好哇!”她十分高兴,招手唤来了服务员。服务员拿来两瓶酒。我又要了一份开心果和美国大提及两份甜点。
“今天还是我请你吧。”我说。
“真不好意思野兽与乡巴佬。”
我们喝酒吃开心果和大提。又有一个小姑娘上台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她也唱得很投入。
“你希望我为你唱支什么歌呢?”陈女士问我。
“随便。”
“那就唱《爱你一万年》吧。”
“一万年?”我笑了,“只要有人能真心实意地爱我三个月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也笑了,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说:“说得这么悲惨,怪可怜的。”
她还是在歌单上填上了《爱你一万年》。
陈女士很能喝酒,喝酒的姿式也很优雅,看样子她是那类常常泡咖啡屋和卡拉OK厅的女人。我一杯酒还未喝完,她已经喝了半瓶。
“少喝点,待会你还要唱歌哩。”我说。
她偏把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光,然后挤眉弄眼地朝我笑。我慢慢地啜着酒,一副很稳重的样子。
陈女士上台唱歌去了。一个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一看,原来是我高中时很要好的同学刘辉。他告诉我他是这里的老板,我马上祝贺他生意兴隆并告诉他我已离了婚心里很苦恼平时我是极少光顾卡拉OK厅及跳舞厅这类场合的。刘辉他说他也是一样上个月离的婚但他不苦恼反而有一种解脱之感。
我请他喝酒,他摇摇头,指着台上的陈女士问我:“你怎么和她搅在一起了。”
“她怎么啦?”我问。
“她是一只‘鸡’。”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我该怎么办?”
“赶快走龙心战纪。你没告诉她你的姓名和单位吧?”
我摇摇头。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掏钱付账,刘辉连忙把我按住,“就算是我请你的客吧,你赶快走!”
我顾不得道谢,逃也似地跑出了卡拉OK厅。
陈女士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就走?”
“今晚我的前妻还要为我介绍女朋友。”我挣脱她的手,慌慌张张地钻进一辆中巴里。
回到家里,我心里空空如也,坐立不安,发疯似地在屋子里踱步。已有整整两天没看见儿子了,极想念他。便满屋子找儿子的照片,终天在一个盒子里找到了一本影集。前妻在离婚前的几天就把家里的照片清理了一次,凡我和她的合影她都用剪子把它们剪开,照片上就留下一个残缺不全的我,她的照片她全拿走了,儿子的照片她还留下了一些,大多是我和他的合影。我一张张地细看,后来我在影集里发现了一张前妻的单人照,这张照片照得非常好,她曾对我说过她很喜欢这张照片。她把它留下来了,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外面,钟楼上当当当地响了十二下。这一天终于过去了,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七日。
【作者简介】邓建楚,1958年出生于邵阳市。高中毕业后下乡,当过工人,1982年发表作品,同年调邵阳市文联《新花》编辑部任小说编辑,现任邵阳市文联创作联络部主任、市作协副主席。自八二年以来汾阳天气预报,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有《十八年的故事》《妈妈的小木屋》《两个老三和一块石头》《人物》《秋天的故事》《92年5月17日》等100余篇,计130万字左右。其中,《那一片白杨树》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获广州“朝花”文学奖,《山坡上、两个人》获漓江文学奖黑金大亨,《92年5月17日》先后被《新华文摘》和《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并被《中国文学》译成英、法两国文字,介绍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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